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〇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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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程一切省簡,迎親陣仗卻聲勢浩大。

寶星提著籃子在前方開道,紅包不要錢似的往外撒,梁宅的傭工沿路搶了個盆滿缽滿。

蘭姨跟古叔卻無心撿拾,亦步亦趨地跟在梁稚身後,直到古叔親自拉開了婚車車門,將梁稚送了上去,這才鞠一把淚,兩人去後方上了車。

梁稚手裏拿著一束粉海芋手捧花,與樓問津並排而坐。

車開之後,她以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樓問津,庇城四面環海,天光自有一種洗凈的透徹,樓問津一身禮服地坐在這湛明的天色裏,極顯得清貴無匹,霽月光風。

過去多年,她不止一次想同他坦誠心跡,而最近一次是在今年三月。

小印度那邊辦灑紅節,她與樓問津被幾個印度朋友帶去湊熱鬧,街巷裏摩肩接踵,載歌載舞,大家互拋紅粉,她被粉塵迷了眼,又嗆得只咳嗽。

樓問津將她拽到一棟五腳基前,背著身替她擋住了人潮。她仰頭叫他幫忙吹一吹,他繃著臉,像有點不情願的樣子,但還是照做。

無可避免的,他伸手指輕輕擡起她的下巴,湊近。

她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,像被蠱惑了一般,他真是生得好英俊,平常雖然冷冰冰的,斂目的時候竟也有幾分溫柔。於是情不自禁地,她喊了聲,樓問津。

樓問津擡起目光看她,她卻一下卡住了,嗓子眼發幹,情怯得一個字也說不出。眼睛睜得太久了,直流眼淚。樓問津仿佛無奈,說道,別動了,這就幫你吹出來。

此時此刻,她想,幸好,幸好,當時沒能說出口,否則今天的自己就真是徹底的一敗塗地了。

為了父親,她什麽都抵給他了,唯獨這顆心不行。

辦婚禮的東家酒店臨近海岸,始建於1885年,經歷過英殖與日殖時代,臨海有間套房,薩默塞特·毛姆旅居時曾經住過。酒店離梁宅很近,梁稚閑來無事常去酒店的酒廊點雞尾酒喝。

百年古董酒店喜迎新事,各處綴滿了玫瑰花束,往日幽沈沈的走廊,都顯得亮堂兩分。

二樓一間海景套房留與梁稚做化妝間,窗前架子上掛著那條打理得不見一絲褶皺的緞面婚紗。

梁稚脫了鳳褂,換上睡袍,坐在鏡前由化妝師改妝。

化到一半,有人敲門。

門是虛掩的,一直候在一旁的蘭姨走過去將其打開,梁稚往鏡中瞥一眼,是沈惟慈。

沈惟慈問:“我方便進來嗎?”

梁稚點點頭。

沈惟慈走了進來,站在梁稚身後,瞧了一會兒,說:“阿九你今天很漂亮。”

梁稚很淡地笑了一下,問:“伯母暫時還不能回來嗎?”

“醫生的意思是,最好再休養兩周。大哥本來準備回來的,臨時被事情給絆住了,他叫我跟你轉達一句抱歉。”

“沒事,不回來也好,有你們圍觀,我反倒尷尬。”

沈惟慈嘆聲氣,“大哥說,這一陣他一直在試圖跟樓問津斡旋,奈何他根本拒絕溝通。他有備而來,不會輕易講和的。”

“到嘴裏的骨頭,怎麽會輕易吐出來。”

沈惟慈也不知還能再說什麽,站了片刻,自覺告辭了,“阿九你化妝吧,我先不打擾了。”

梁稚妝發齊備時,看一看時鐘,十點四十分,儀式十一點半才正式開始。她焦慮得坐不住,穿著婚紗走到窗邊,將窗戶打開了。近午的風十分燥熱,蘭姨立馬提醒道:“外頭熱,仔細流汗把妝弄花了。”

梁稚敷衍地應了一聲。

樓下是酒吧的戶外,木桌上也用白玫瑰花做了點綴。

梁稚看了一會兒,正打算將窗戶關上,忽見玻璃門被推開,有人走了出來。

是樓問津。

他換了身白色西裝,天氣炎熱,外套沒穿,僅著白襯衫和西褲,手裏拿著一盒香煙。

他背靠木桌桌沿,低著頭,滑動銀色打火機將一支香煙點燃,沈沈地吸了一口。

梁稚討厭煙味,從不許他當她的面吸,他癮也不大,她許久沒見他吸過,還以為已經戒了。

海風陣陣,拂動頭頂高大的棕櫚樹葉。

梁稚不動,也不出聲,就默默看著底下,他好似煩悶極了,因而只能避開人群,抽一支煙以作消解。

半支煙燒盡,樓問津就將其滅了,理一理袖口,正要進屋,門被人推開,又有一男一女走了出來。

男的是寶星,女的梁稚沒見過,紮一把馬尾,穿著白色短袖襯衫,天藍色背帶連身裙,方頭平底皮鞋,背一只黑色雙肩包,全然一副學生打扮。

梁稚瞇了瞇眼。

這仿佛就是紮奇婭形容的那個女學生。

寶星笑說:“樓總你怎麽跑這裏來了,叫我們好找。”

那個女生也向樓問津打聲招呼:“樓先生。”

她聲音輕而軟,有些怯怯的意思。

樓問津點點頭,“放假了?”

女生搖搖頭:“找校監請了半天假。”

寶星笑說:“小妹說樓總的婚禮,她不出席說不過去。樓總送她那麽貴重的鋼筆,她還沒當面道謝。”

女生這時候將背在背上的雙肩包卸了下來,從中拿出一個包裝好的禮物盒,遞給樓問津。

樓問津笑一笑:“我稍後還要會客,不便拿在手上,你交給寶星,讓他送去我房間。”

女生有些猶豫。

樓問津又說:“放心,不會跟別人送的禮混在一起。”

女生這才將禮物遞給寶星,“哥,你可要替我保管好。”

“我辦事你還不放心?”

“就是你辦事我才不放心,上回……”女生像是意識到自己失言了,立馬住聲,幾分慌亂地瞥了瞥樓問津。

樓問津這時看了看手表。

寶星立即說道:“小妹,我先帶你去找座位,樓總還要迎客。”

女生點點頭,同樓問津說了句:“那稍後再見。”

樓問津點點頭。

女生進門之前,又再度回頭看了樓問津一眼。

海上一時來了一陣大風,刮得紗簾打在玻璃窗上,劈啪一響。

樓問津似有所覺一般,擡起頭來。

梁稚趕在這之前,飛快地躲回了窗裏。

蘭姨過來關窗,“你看你鼻子上都出汗了——看什麽看得這樣投入?”

梁稚沒有作聲。

如若她猜得不錯,這女生應當就是那常去借宿的“莉蓮”。

這樣和顏悅色的樓問津,真是稀奇得很。原來他的冷冷冰冰,從來只向著她一個人。

十一點十五分左右,有人上來敲門,提醒儀式將要開始,現在得準備下樓去。

梁稚站起身,蘭姨立即同化妝師一同幫她打理裙擺,一面說道:“阿九你也是,姑爺懶得請伴郎也就算了,怎麽你連伴娘也不請。這些事原本應該伴娘來做,你都交給我一個男人跑了的老媽子,也不嫌晦氣。”

化妝師遞來捧花,梁稚拿在手裏往鏡子裏瞧一瞧,“再晦氣還能有我們梁家現在晦氣?我看這是以毒攻毒,挺好的。”

蘭姨被逗笑,最後再替她理了理頭紗,“走吧,下去吧。”

酒店的英式舞廳拿來做了儀式現場,從大門口至舞廳門口的整段棋盤格走廊,鋪滿了白色地毯與白色玫瑰花瓣。

梁稚自老式電梯走出,拐個彎,向舞廳門口看去,一眼便看見等在門口的樓問津。

一身白色,似她小時候隔窗所見的一鉤霜月。

樓問津似有所覺,忽然轉過頭來,頓了頓,望住她。

她氣管仿佛驟然被濕棉絮塞住,呼吸不暢,連走路也突然不會了。

蘭姨在身後輕輕推她一下,“阿九?”

她這才邁步。

迎著樓問津的目光,這一段路走得難如跋山涉水。

終於到了他跟前,他伸出手,她低頭將手遞過去。手被他輕扣,牽過去挽在他手臂上。

樓問津這時低頭看她,似在同她確認,準備好了沒有。

片刻,他點了點頭,舞廳門口左右兩個一身正裝的門童,一人按住半扇門,同時用力,往裏推去。t

樂隊於此刻奏響,悠揚莊重的《婚禮進行曲》。

滿座賓客齊齊望過來,梁稚下意識在此刻露出了今日的一個笑容,也罷,被人說“狼狽為奸”,總是好過叫人看她落魄喪氣的笑話。

就這般面帶微笑,微揚下巴,梁稚挽著樓問津的手臂,踩著一地的白色花瓣,走到了宣誓臺前。

梁稚與樓問津都不是信徒,故流程一切從簡,穿牧師服的神父一手拿著《聖經》,面向兩人道:“今日我們聚集於此,是為在上帝面前,見證一對新人的結合。新郎新娘,你們到此表達心願,並保證沒有任何法律、道德、宗教的問題,能夠防礙你們的結合。現在,請你們互相握住右手。”

神父頓一頓,面朝樓問津:“新郎,請你以愛情的名義宣誓,你願意娶你面前的這位女士,做你的妻子,和你締結婚姻的契約嗎?”

樓問津:“我願意。”

神父:“你是否願意無論順境或是逆境,富有或是貧窮,健康或是疾病,都愛她、照顧她、尊重她、陪伴她、接納她,永遠對她忠貞不渝,直至生命的盡頭?”

樓問津:“我願意。”

梁稚心裏一顫,為樓問津答起這話來竟無一絲猶豫,好像這真是他的真心話一樣。縱然他不信仰上帝,可公然撒起謊來,就沒有絲毫負疚嗎?

神父轉向梁稚:“新娘,請你以愛情的名義宣誓,你願意嫁給你面前的這位先生做你的丈夫,和你締結婚姻的契約嗎?”

兩人右手相握,梁稚藏在手套裏的手已經起了汗,樓問津一定察覺到了,隔著鏡片的目光註視著她,隱隱有幾分審視。

梁稚嗓子發啞,“……我願意。”

牧師:“你是否願意無論順境或是逆境,富有或是貧窮,健康或是疾病,都愛他、照顧他、尊重他、陪伴他、接納他,永遠對他忠貞不渝,直至生命的盡頭?”

梁稚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。

只是片刻的猶豫沈默,已能聽見底下隱約的交頭接耳。

梁稚垂眼:“……我願意。”

神父:“我奉上帝的旨意宣布,二人結為夫妻。現在請你們交換信物。”

早有人捧著裝著戒指的盤子站在一旁,梁稚方才無暇分心,以為按照計劃是寶星,誰知定睛一看,竟是他妹妹莉蓮。

莉蓮上前一步,看了樓問津一眼,又立即垂下目光。

樓問津伸手,將兩枚戒指拿了起來,其中一枚遞與梁稚。

白色的緞面手套有些滑,梁稚第一下差點沒拿住,樓問津望著她,目光似有些意味深長。

他先將她的手拿過來,隔著手套,將鉑金指環套上無名指,輕推到底。

梁稚捏著那枚戒指,給樓問津戴上時,手指在微微顫抖。樓問津自然是看見了,另只手將她手腕輕輕一托,仿佛是叫她穩一點,真讓戒指掉到地上去,場面會鬧得不好看。

好歹戒指交換完畢,還沒叫梁稚有機會松口氣,神父笑瞇瞇地說道:“現在,新郎你可以親吻你的新娘了。”

神父話音落下,樓問津便向前一步,手掌輕按在梁稚腰後,頓一頓,垂眸看住她。

梁稚身體一僵,呼吸也跟著一滯,頭頂燈光暗了些許,是樓問津低下頭來。

他微熱的呼吸已拂在鼻梁上,霧氣似的縹緲,她心臟在胸腔裏劇烈跳動,過速得幾近窒息。

那呼吸再往下,停頓片刻,最後,輕歇在了她嘴唇上方,僅餘半寸的位置,卻沒有真正貼上去。他適時地攬著她將身體一偏,擋住了旁人的視線。

在外人看來,這就是吻上無疑了。

一時掌聲如潮。

這一“吻”只持續了極短的時間,樓問津便倏然地退遠了,緊跟著將梁稚往自己跟前一按,將她摟入懷中。

梁稚仿佛自萬丈高空墜落,跌入他的懷裏卻也不算落地,仍在不住下陷,長久地失重,一顆心臟像浸在酸水裏,泡得發脹。

司儀適時宣布儀式結束,請諸位移步餐廳就餐。

攝影師請兩位新人留步,要在禮堂裏拍上幾張照片。

樓問津看一看梁稚,梁小姐臉色煞白,他便說:“不必了。”

他牽著梁稚,從側門離場。

將要走到樓梯那兒,梁稚才反應過來,手還被樓問津牽在手裏,她輕輕一掙,一下便掙脫了。

“我回房間換衣服。”

“嗯。”

梁稚拿捧花的那只手搭著扶手,拐個彎上了樓梯,另只手搴住了婚紗裙擺,腳步飛快。

蘭姨跟了上去:“阿九你慢點,小心踩到裙擺摔跤!”

樓下便是個起居休息的地方,一臺三角鋼琴上方的墻壁上,掛滿了舊照片。

樓問津走到窗邊去,側身靠住窗臺,低下頭,一時便不再動作了。

好一會兒,直到聽見走廊裏寶星攔住了侍應生,拿蹩腳英文問有沒有見過新郎,他才從窗邊走了過去。

樓上套間,梁稚婚紗和頭紗都脫了下來,換上一條便於活動的淺金色禮服裙。

化妝師將她臉擡起來,往她唇上補塗口紅。她斜眼往鏡子裏瞥,看見自己仰起面頰的姿勢,口紅挨上她嘴唇的時候,她像是被燙了一下,趕緊地從鏡中移開了視線。

她從來心想事成,所以也甚少體會,故不能第一時間領會。

原來那種心臟酸脹不止的感覺叫做委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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